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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五回:幻境(一)


  空木寺被包裹在一堆错结盘杂的藤蔓与巨大的树根之中,一些长满青苔的断壁残垣显露出来,既荒凉又颓败,像一个戛然而止的残缺故事,被时光的洪流所淹没。

  沐昭被桃夭劫持,其实并没有感觉到害怕。

  从村长的讲述中,她大约能推断出这是一个失意的故事,故事的主人公桃夭,其实并未主动伤害过谁。

  她被随手扔在地上,痛得轻叫一声,桃夭却不理会她的矫情,自顾自转过身去,望着殿中一个发光的物体愣愣出神。

  地上是一层枯败的落叶,空气中弥漫着陈旧霉腐的气味,遮天蔽日的树桠及藤蔓形成一个半封闭的空间,像一个巨大的空心圆球,将她们包拢其中。

  一座泥塑的佛像碎裂倒塌在大殿中,被枝蔓裹挟着,渐渐长为一体。

  发光源是一朵虚浮在空中的晶莹剔透的莲花,莲台上方有一个圆形的白玉底座,上头却空无一物。

  沐昭好奇打量了片刻,问道:“她们拿走了什么?”

  桃夭背对着她,听到她的疑问,微微侧了下头,却不答话。

  隔了好久,她忽然低声道:“今天是他的忌日......再有四十九日,便能成功了......”

  顿了一会儿,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凶狠,恨声道:“都怪你们!”

  说着转过头来,美艳的脸上寒霜密布。

  沐昭吓了一跳,往后一退,悄悄捏了张爆破符在手中。

  就在此时,外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,整个地面晃了两晃,在巨大的震颤声中,不断有灰尘泥块扑簌簌落下。

  桃夭一惊,抬头望了一眼,随后看向沐昭,神色复杂。

  她轻轻一挥手,沐昭眼前忽然腾起一阵白烟,待烟雾散尽,沐昭已身处一片黑暗中,她赶忙从储物戒里掏出一颗泛着幽幽蓝光的珠子,藉着光亮,看清了周遭的环境。

  这是一个封闭的石室,无门无窗,不远处躺着一个人,不知死活。

  沐昭一惊,祭出佩剑朝着那人走去。

  待走近了方才看清,这是一个女子,穿着青色服饰,与之前在青山村照过一面的女子衣物款式相同,想来应该就是村长所说的绝情谷女修。

  她摸了摸女修的脉门,发现她还有脉搏跳动,想来只是昏了过去。

  桃夭显然低估了泠涯,她本以为泠涯二人与之前两波人是一伙儿的,这才挟持沐昭,想以此作为筹码要回自己的东西,不想抓走沐昭这个举动,却是彻彻底底将泠涯激怒。

  她们前脚刚落地,泠涯后脚便追了过来。

  空木寺外围布有幻阵,是桃夭从了因留下的古籍中学来的。

  凭借这个幻阵,这五百年来,她安然避过了人类修士的视线,得以偏安一隅,守着与了因的前尘旧事,躲在这个被人遗忘的荒村。

  泠涯身处阵中,发现自己被困住。他满心记挂沐昭的安危,心中焦灼,失了耐性。

  「孤行」出鞘,他一剑劈向阵眼方位,一道紫光裹挟着凌厉剑气,以迅雷之势狂啸而过,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。

  只听一声巨响,顷刻间地动山摇,眼前的幻象渐渐消失,露出本来面目,一棵高达数十丈的参天古树立在远处,树根中包裹着青山村的残骸,已然被泠涯一剑劈碎一半。

  桃夭飞出来时,便见到此情形,心中又痛又怒。

  她万万没有想到,对方竟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准阵眼所在,一剑毁了她辛辛苦苦布下的阵法……

  桃夭心中惊骇万分,知道自己惹上了厉害人物。

  她望向泠涯,见他面若寒霜,衣衫无风自动,浑身散发着凛冽杀气,仿若传说中诛仙弑佛的杀神下凡。

  桃夭心知今天无法善了,颤声道:“欺人太甚……”

  泠涯声色冷然,沉声问:“她在哪?”

  桃夭冷笑一声:“有本事自己找啊!”

  说着祭出一支白玉箫,只听箫声响起,一阵青雾渐渐汇集,浓稠有如实质,阻隔了泠涯的视线。

  青山村打过照面的少年此刻也追了过来,方一落地,便听到箫声,那声音竟是化为实质,朝着他的神识攻来。

  少年的修为不过筑基,如何抵挡得住?一阵腥甜涌上喉头,竟是吐了一口鲜血,眼前一黑昏死过去。

  桃夭虽极少与人交手,却也是幻术及布阵的个中高手,否则如何能在星海洲安安稳稳修炼成七阶大妖?

  她手中的白玉箫更是上古仙宝,名唤「锁心噬魂」,不但能将箫声化为实质攻击他人神识,更能引动心魔!

  只听曲声不断变幻,声调诡异,泠涯只觉那箫声中包含了无限凄惶阴郁,竟叫他心中戾气横生,生出一股嗜血杀念。

  这十年来,他本就受心魔侵蚀,又为稳住沐昭魂魄,舍去了自己一部分神魂,桃夭所修炼的功法,竟是歪打正着,直击他的命门!

  泠涯感觉到自己心绪纷繁起伏,一股暴虐的嗔念自心底滋生,十年来勉力压制住的心魔再起端倪!他心中一惊,赶忙稳住心神,盘腿静坐驱除杂念,极力压制那股嗜血冲动。

  ……

  箫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,桃夭望着盘腿坐在不远处的泠涯,内心现出挣扎。

  人和妖本就势不两立,多少修士为了妖族内丹,不惜大开杀戒。

  她本无意伤人,倘若只是之前那几个小杂毛,她抓起来囚住便是,再不济抹去他们的记忆,并不会给自己造成太大麻烦。

  可眼前这个男人实在太强大了,若不趁机了结了他,今后只怕不是你死便是我亡……

  她的神情忽而变得阴沉,似是下定决心般,五指屈起化为利爪,朝着泠涯心口便掏来!

  泠涯的神识一直关注着外界,在桃夭即将抓到他胸口的一刻,陡然睁开凤眸,眼中杀气毕现。

  他冷声道:“孽畜,本想饶你一命,看来是不必了。”

  「孤行」忽然震颤不已,仿佛感受到主人心中强烈的杀意。

  泠涯身法一错往后退去,避开桃夭的攻势,孤行长鸣一声,忽然冲天而起,瞬时紫光大盛。

  泠涯一手负于身后,一手轻掐剑诀,孤行低鸣着,化为无数道剑光,朝着桃夭便射去。

  桃夭感受到那铺天盖袭来地剑意,瞳孔猛然紧缩,一颗心仿若被寒冰冻住。

  原来这个男人自一开始,只不过亮出一成不到的实力,她却兀自托大,想要趁机取他性命……

  她心知不敌,赶忙使出移形换影之术,化为一缕桃花瓣,消失在原地。

  泠涯冷笑一声,指诀一变,一道剑光陡然在空中拐了个弯,朝着西北方位追去。

  须臾,便听到一声女子的惨叫,他身形一动,瞬间出现在桃夭身后,只见桃夭趴在地上,后背衣襟之上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。

  桃夭听到身后的响动,知是对方追来,艰难地翻了个身,就见她胸口被捅了个对穿,殷红的鲜血瞬间浸湿了她半个身子。

  泠涯冷冷俯视着她,像在看一个死人,俊美如神祇的脸上没有半分温度,他问:“我徒儿在哪?”

  桃夭捂着胸口,刚想开口,却猛然咳出一口血来。

  她恨声道:“死了!”

  泠涯冷笑一声:“死到临头还耍嘴皮子。”

  说着将剑尖指向桃夭心口。

  却在此时,空木寺内一阵金光暴起,正殿之中那朵玲珑莲花忽然极速转动起来,位于巨树周围八门方位的阵眼即刻起了变幻,物换星移,空气中像是漾起一道水纹,不断扩散。

  阵法启动,泠涯眼前景致渐渐化为虚影……

  若有一心钻研阵法的修士在场,必定能看出,这竟是失传上万年的绝杀幻阵——大须弥九宫仙阵!

  身处此阵中,任凭你修为如何之高,只要心中有所欲念,便会陷入幻象,看到自己最渴望的事物,倘若无法勘破幻象破阵而出,便会迷失在幻阵内,直至油尽灯枯。

  所谓狡兔三窟,桃夭能修炼到七阶,又怎会是平平之辈?

  只不过此刻,她已被伤了心脉,倘若泠涯的剑气再偏一寸,便能将她的内丹搅碎。

  她无力再做更多动作,在幻阵运转的一瞬,调动体内最后一点灵力,消失在原地。

  ……

  泠珩像是忘了什么,他斜倚在一张贵妃榻上,窗棂外春光日好,院中海棠开得正俏。

  清风微拂,吹皱一池春水,池中的早荷还只是花苞,被风吹得一颤一颤。

  他从午睡中醒来,脑中正混沌,完全想不起睡前做了何事,仿若忽然置身这样的场景中,又熟悉,又诡魅。

  后头一阵轻响,他回头,便见一个穿轻纱单褂,着月蓝纱裙的小少女,背对着他坐在镶满砗磲珠宝的黄梨木妆台前,正对着琉璃镜慢慢描绘着自己的眉形。

  她未穿鞋,细白的脚踝带动圆润的秀足,调皮晃动着,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,却已梳了妇人头。

  镜中是一张小小的鹅蛋脸,莹白如羊脂美玉,眼睛尤其动人,睫毛浓密而微翘,像一只小鹿,像一汪清潭。

  忽然,她将手上的螺子黛不轻不重放下,撒娇道:“就是描不好右边的眉毛嘛!”

  说着望向镜中的他,两个人四目相对。

  泠珩望着她清亮而柔美的双眸,看她眉头轻蹙,粉唇微嘟,像三月里的桃花瓣,水润诱人。

  他心中闪过一丝异样,却又理所应当接口道:“不画就很好看。”

  少女忽然笑起来,眼下的卧蚕愈发显眼。

  她转过身子,对着他扬起细软的双臂,露出一截瓷白手腕,腰肢轻曼如杨柳,声音软软道:“我没穿鞋。”

  泠珩轻笑一声,起身走过去,将她抱起。

  少女顺势勾住他的脖子,将头埋进他的颈窝,笑得肩膀颤动,像只得逞的小狐狸。

  泠珩心中的异样未消,却在她抱住自己的一瞬,心脏微微一颤,像是斟满了蜜酒的白瓷杯,被人轻轻一碰,不住晃动,漾起一圈一圈水纹。

  她轻声道:“我要去那边。”

  泠珩箍紧她柔软的腰肢,将娇娇小小的她拢在怀里,轻柔放在贵妃榻上,像是对待一件精美瓷器、一场易碎美梦,小心翼翼。

  她紧紧搂住他的脖颈不放,坏笑着在她耳边道:“大清早便出去应酬,留我一人在家,可是外头遇着美娇娘了?”

  呼出的热气带着兰香,轻轻喷在他的耳廓,挠得他心尖痒痒,像被羽毛轻轻扫过。

  泠珩仿佛梦中之人,总觉得此情此景怪异又合理,仿佛下一刻便要醒来,却又忍不住沉湎其中。

  他搂住她的肩膀,柔声道:“只有你。”

  少女放开他,扬起脸望向他,眼中盛满孺慕与爱意,像是在看父亲,又像在看爱人。

  她轻声问:“真的?

  语调中带了气声,带了些许小心翼翼。

  泠珩低头望向她,想着,她真小,还是个小姑娘。

  他柔声回道:“真的。”

  她笑得更开心,一双眸子里荡漾着琉璃星光,仿佛将所有的心绪写在脸上。

  她大胆而直白,忽然凑近他,吻住他的唇,蜻蜓点水般,轻轻一碰,又须臾退开。

  泠珩一颗心像被狂风卷过,她的唇瓣又软又凉,像儿时吃过的酥酪,柔软而甜蜜。

  他的心脏砰砰跳动着,像是这一刻才忽然活过来,像是这一刻才注入血液,开始运转。

  他低头望着她,一颗心陷进云里,只想这样永远抱住她。

  少女轻声道:“珩郎,我们永远不分开,好不好?”

  泠珩心中怪异的感觉更甚,只是望着她的眼睛,他答不出不好——其实他的心里,剧烈地渴望着,想要说出那个“好”字。

  只是他像是忘了什么,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。

  他目光轻轻下移,瞟见她嫩白的脖颈,那里没有任何装饰。

  他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些画面:

  一个小小软软的团子仰着头对他说:“可是你是师父呀,我只叫你一个人知道!”

  小女孩躺在榻上,眼泪不停滚落进乌黑细软的头发里,抽噎着说:“师父,我梦见我死了......”

  瘦弱枯萎的少女躺在一个怪异的房间里,身上插满管子,目光望向他,用眼神问着:“你是谁?”

  ……

  泠涯忽然惊醒过来!

  眼前的一切化为虚影,扭曲消散,虚空中荡漾着一圈一圈波纹,渐渐归于平静......

 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窗前,窗棂敞开着,至乐和道可蹲在院中,正在玩石子。

  泠涯想起方才的梦境,心中掀起惊涛骇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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