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幻境(二)


  泠涯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,实际上,他连睡眠都很少。

  修士到了一定境界,睡觉便成了可有可无的事。

  桌上是一盘未下完的棋,白子被黑子逼入死局,棋面被打散一半,显然又是沐昭的手笔——每当她要输时,便会故意拨乱棋盘,以此耍赖。

  他望着被困住的白子,心中思绪就如同这凌乱的棋局,辨不分明。

  泠涯回想起方才的梦境,梦中所处的院落,竟是他幼时生活的瑞雪轩。

  他早慧,一两岁时便能记事。

  在他并不完整的世俗记忆里,时间被切割为两部分。

  四岁前,那个女人还没有扔抛下他,他的生活尚宁静。

  那时他生活在瑞雪轩,每日只有康嬷嬷和几个宫人带着他,在那个院子里头玩耍。

  每次去给她请安时,她都坐在那架贴满砗磲珠宝的妆台前,顾影自怜,很少看他。

  他的父亲是九五至尊,佳丽云集的后宫里头,他母亲不过是别国进献来的不受宠的美人,一直长到四岁,他见过自己那所谓“父皇”的次数屈指可数。

  四岁之后,她扔下他走了,他被迫搬离了那处。

  康嬷嬷不见了,唯有一个偷奸耍滑的小太监跟在他身旁,待他渐渐懂事后再细想当初,才确信康嬷嬷是死了,为她所累。

  他很少回忆童年,只因不快的记忆太多,为数不多他愿记住的,便是还住在瑞雪轩时,那虚伪而短暂的安宁。

  那时,他唤作母妃的那个人,虽大部分时候无视于他,却也偶尔会对他露出慈爱神色,给予他少到可怜的温柔。

  之后的几年,在天钧老祖找到他并将他带走之前,他都活在阴暗里,只有姑姑陪着他。

  他的母妃抛下他与自己的陪嫁侍卫一同失踪后,宫中掀起轩然大波。

  人人都说他是汐美人与侍卫所生的“野种”,天子大怒,将曾侍奉过她的宫人统统打死,康嬷嬷也不知所踪。

  而他,被扔到了冷宫一个荒僻的院子里头等死。

  后来不知为何,他的父皇没有杀他,他从冷宫里被放了出来,扔到另一个荒僻的宫院里自生自灭。

  独自一人在深宫中求存,挂着十四皇子的名头,奴才下人们,却没有一个人拿他当主子看待。

  倘若没有姑姑护着,他或许早就死了。

  被带上山后,师尊天钧告诉他,想要得证大道,就必须放下俗世的一切,他也努力做到了。

  三百年来,他很少回忆起从前。

  对自己的生母,他或许有过恨,只是姑姑曾告诉他,恨是用他人的过错惩罚自己......倘若不是遭遇了心魔瓶颈,在打坐中偶尔会陷入关于童年记忆的心魔幻象,他或许早就将世俗的一切忘却了。

  只是他不明白,自己为何会忽然梦见昭儿,还回到儿时生活的地方,与她成了夫妻?

  梦中的房间是他母妃的寝宫,那架琉璃妆台,是他母亲从西凉国带来的陪嫁,她最喜爱的东西之一。

  儿时的他,每每去给她请安时,都无数次地期盼过,她能将视线从镜中偏移片刻,投向自己。

  直至她全然不顾他的死活,抛下他与侍卫私奔,他才不再对血脉亲情抱有幻想。

  修道之人不会无缘无故做梦,尤其到了他这个境界,一旦做梦,那么梦中出现的事物,必定与自己的道心息息相关。

  泠涯回想着那个短暂的梦境,越想心中越惊乱。

  他无法将梦中的画面驱离,脑海中不断闪现着沐昭的脸,她的温声细语、柔情蜜意、她的吻……一切都显得如此真实。他的欢喜和愉悦,也如此真实。

 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,昭儿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,难道他内心深处,竟对着自己的小徒儿,生出了这样龌龊的心思?

  房门在此时被推开,泠涯抬头,便见沐昭跑了进来。

  她穿了一袭淡白长裙,裙裾上绣着一枝简单的金银花,淡雅处多了几分轻灵。几枚饱满圆润的珍珠随意点缀在她简单挽就的发髻上,青螺眉黛长,小脸光洁白皙,仿若明珠生晕。

  泠涯的心顿了一下,想起方才的梦境,忽然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她。

  沐昭如往常一般冲向他,将双手杵在他面前的桌子上,撑住那巴掌大的小脸望着他笑道:“师父,我想好怎样破你的棋局了,咱们再来!”

  说着伸手整理棋盘。

  她身上常年萦绕着淡淡果香,泠涯知她喜将晒干的花草果皮投入熏炉,故而身周常年浸染此味。

  只是这一刻,这熟悉的香味竟叫他无端地口干舌燥。

  沐昭低着头,捻着两根葱白手指,轻轻将棋子一颗一颗拾起,按颜色分类投入两个棋盒中。

  她目光专注,眼睛似入夜时分嵌在山间的碎星,被一层轻雾笼罩着,熠熠生辉,又似蒙了一层水雾,看不分明。

  她不时抬眸望向他,然后露出狡黠笑容,一排柔白似软玉的贝齿浅浅露出,她道:“师父,我这次定然赢你!”

  她靠得极近,泠涯能看见她低垂的睫毛在微微扇动,额前的几缕细发随着窗外吹进来的微风轻轻拂动,像是忽然缠到他的心上,勒住他的心房,稍稍收紧,便叫他喘不过气。

  他又想起梦中的她,她就这样忽然靠近他,在他唇上落下轻轻一吻,那一刻,他的心如冰雪初融,澎湃的水流猛然击碎薄薄的冰层,喷薄而出。

  沐昭将最后一颗棋子投入棋盒,忽然凑近她,鼻尖几乎与他相触。

  她笑得像只即将得逞的小狐狸,道:“师父,咱们就下「万年劫」。”

  她的眸子像初见时那汪深潭,盈盈带光,几乎将他吸进去。

  泠涯猛地站了起来,因动作太大,袖口带翻了桌上的棋盒。

  沐昭被吓了一跳,他看见她抬起头来望向自己,小嘴因诧异而微张。

  她问:“师父,你怎么啦?”

  她的唇瓣像上了一层樱色粉釉,饱满水润,泠涯看了一眼,便匆忙别过视线。

  沐昭又问:“师父,你说话呀。”

  语气微微带嗔。

  她的体香被清风一拱,悠悠然送入他鼻端,他忽然产生幻听,耳边不断重复着幻梦中她的话语,她喊他:“珩郎......”

  泠涯忽然意识到,自己的小徒儿长大了,不再是个孩童,他竟在她身上,陡然尝到了男子面对女子时的仓皇。

  他从未如此失态过,没有回答她的问题,几乎慌乱地逃出门去。

  他听见沐昭在身后叫喊他:“师父,你还没陪我下棋呢......”

  泠涯快步走出庭院,至乐和道可见了他,纷纷行礼,他却没有心思理会。

  他像被什么追赶着,大跨步朝着听竹轩后的竹海深处走去,一直走到后山的断崖旁,一颗心才稍稍平复下来。

  揽月峰上种满了青竹,山风一吹,飒飒响动。

  他站在悬崖旁,忽然似茫然失魂,真实的记忆与幻梦中的假象交织着,像浪潮不断翻滚,将他挟裹其中。

  回忆开始飞速倒放,从第一次在碧水潭边遇到还是孩童时的她开始,不断推进着,泠涯就在这席卷而来的记忆中,再次看着她由一个小小的孩童,长到豆蔻年华。

  ......

  再回过神时,已是入夜。

  泠涯望着月上中天的景致,默然了片刻,稍时收敛心神,转身往回走。

  竹海层层叠叠,泠涯走在林间,听着夜风吹动竹叶的沙沙声,缓缓行步。

  忽然,不远处传来一声少女的轻笑,夹杂在风敲竹叶的声响中,似是平静水潭里投下来的一颗石子。

  泠涯认出来,那是沐昭的声音,他脚步一顿,朝着声响发出的方向走去。

  前方是一条跃动的山溪,月光打下来,在水面镀起一层银色浮光,他走在昏暗无光的竹林里,像缓缓走近另一场幻梦。

  溪水流到一个山坳里,汇集成一小片池塘,沐昭背对着他坐在池边,正在玩水。

  他没有打扰她,只缓缓向她走去。

  忽然,沐昭放在身侧的双手抬了起来,泠涯看见她的手臂轻轻动了几下,她的外衫便滑了下来,露出瘦削的肩膀和光滑的后背。

  她只穿了件月白小衣,两根细细的带子绑在秀美的脖颈上,满头青丝遮不住振翅欲飞的蝴蝶骨,她的衣衫堆在腰下,露出一小截半掩在秀发里的盈盈一握的柔曼腰肢,整个人出离了孩童的稚嫩、少女的懵懂,展现出女子的妩媚来。

  泠涯赶忙转回身去,不再去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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