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 揣度

　　高晞月走后，殷弘又批了些奏则，不知不觉中，也是天色渐晚。他心里头暗暗思衬，原想着因敏贵人的出现，所以白蕊姬便被蝴蝶效应扇晚了些，但是照着今日看，应是那羽蓝宫装女子就是她了。

　　殷弘低眸，似是有些倦了：“现在是什么时辰了？”

　　王钦闻言忙道：“到翻牌子的时候了。皇上，敬事房的人已经端了绿头牌来，正候在外边。”

　　殷弘垂首，凝神片刻，忽淡声道：“今儿南府来弹琵琶的琵琶伎，就是抱着凤颈琵琶的那个……”

　　王钦一怔，即刻回过神来回道：“那是南府琵琶部的乐伎，名唤蕊姬。”

　　殷弘按了按眉心，嘴角不自觉地蕴了一分笑意，只是却不再语，垂首继续批着手中的奏则。

　　王钦只觉得脑袋一蒙，迟疑询道：“皇上的意思是……”

　　殷弘轻轻瞥了他一眼，淡淡道：“接她过来吧。”

　　王钦赶忙应声而去，不敢稍有疑迟。殷弘看着他远去的背影，面色容寂。他修长的手指一声有一声无地叩着桌面。这白蕊姬是太后的人，况且畸胎一事也由她而起，自己并非欢喜于她，只是如果今天不是白蕊姬，那明天还会有无数的蕊姬，倒比不上这一位，自己还算得上是知己知彼。

　　长街上的雨滩已经渐渐干了，只是夜里的风还大着，一声比一声紧促。宫灯四头皆点着，只是摇摇晃晃的被吹熄了不少，人的影子恍恍惚惚的晃动着，好似午夜里头的鬼魅。

　　如懿与海兰互相搀扶着走，在冷浸浸的夜里仿佛只有这样，才可以暖和起来。前头两个小太监打着羊角灯笼，四面风起，吹乱了如懿二人的发髻。海兰有许害怕，将小小的单薄身子靠紧了如懿。

　　如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，轻声歉然道：“是难为你了，这么晚还陪我去安华殿祈福。”

　　海兰的眼睛好似亮闪闪的黑曜宝石，看久了在不经意间便摄人心魂，她轻轻回道：“左右我一人在延禧宫中也是孤寂，倒不如随着姐姐出来，深夜里头路不好走，多一人也更安稳。况且我听着安华殿大师诵经，心里头总是平静不少。”

　　如懿道：“佛家教义，本来就是能让人心平气和的。我去和大师们一同念念经文，将这些日子抄的《法华经》烧了，也算是了了自己的一桩心愿。”

　　海兰往四下看了看，紧张地蜷住了如懿的衣袖，低声道：“姐姐别说，别说了。”

　　如懿含了一脉坦然笑意：“别怕，只有你明白罢了。亲人不在身边，咱们在世的人也只是尽一点哀思罢了。”

　　海兰微微点头，触动心事，眉梢便多了几分落雪般的伤感：“海兰的父母早亡，这宫里也只有姐姐在身边，不过姐姐在，我心里也安稳多了。”她说着，将自己单薄的身形更紧地往如懿身边靠了靠，仿佛只有这样，才能抵御紫禁城的冬日里无处不在的侵骨寒意。

　　二人低低地话着，却忽然听得车轮辘辘碾过长街的青砖，一辆朱漆销金车便从身畔疾驰而过。如懿下意识将海兰拦在身后，自己躲避不及，身上的云白青枝纹雁翎氅便沾了几点车轮溅起的浊泥。

　　车轮碾过，犹有余香散在清冷的空气中，缠绵着不肯散去。海兰诧异道：“是送嫔妃去侍寝的凤鸾春恩车！”

　　如懿顾不得雁翎氅上的污浊，惊异看向海兰道：“今夜并不曾听说皇上翻了牌子，这凤鸾春恩车走得这样急，是谁在上面？”

　　海兰细细嗅了嗅空气中残余的甜香，亦不免惊诧：“好甜郁的香气啊，满宫里就连慧妃都不用这样浓的熏香，会是谁呢？”

　　二人相视疑惑，只听得宫车辘辘得去得远了，那袅袅余音车过深雪，有两轮深深的印迹便似碾在了二人心上，一夜挥之不去。

　　这一日清晨，嫔妃们一早便聚在了皇后宫中，似是全部约好了一般，来得格外整齐。殿中一时间莺莺燕燕，珠翠萦绕，连熏香的气味也被脂粉气压得淡了不少。

　　皇后还在里头对镜梳妆，长春宫的婢子已经奉了茶上来，几人说说笑笑的，倒也十分热闹。金贵人顿了顿忽地轻轻笑着，娇媚的眸子轻轻一抬，丹唇微曲，发髻上的翡翠衔白玉珠坠双头簪随着她抬腕的动作一摇一晃：“昨夜好似风声紧的很，臣妾在启祥宫里头听着咽咽呜呜的。”

　　寻日里不甚出挑的怡贵人亦是忍不住跟嘴道：“可不是呢，昨夜嫔妾的宫里头也是听见了的。”

　　素来默默寡言的纯嫔也是点了点头道：“对呀，臣妾的钟粹宫也是听到的，倒好像是……”她的声儿渐渐沉下去，同一起居着钟粹宫的婉答应对了个目光。

　　金玉妍眸子一横，撇了撇嘴角娇嗔道：“纯嫔姐姐说着可是隐晦得紧，嫔妾的启祥宫却是听得格外分明，不就是凤鸾春恩车的声响动静么？”

　　海兰平日里一贯不喜欢掺和妃嫔们的口舌之中，却是如今也禁不住跟了一句道：“确实是凤鸾春恩车，昨夜嫔妾同贵妃娘娘去安华殿祈福，迎面便瞧见那车过来，好大一股子的香味儿。”

　　金贵人闻言，轻轻“哦”了一声，侧首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慧妃：“难不成是慧妃娘娘昨天去了养心殿，皇上干脆不翻牌子便直接侍寝了吧？”

　　慧妃闻言，猛地搁下茶盏，一双姣好的眸子冷冷地盯着顺贵人怒声道：“本宫哪里会知道里头是什么人，左右这种不守宫规的又密不告人的事，决不会是本宫做的罢了。”

　　玉妍轻轻哼了一声，只是仍不死心，又转向如懿：“那贵妃娘娘昨夜可是亲眼瞧着的，见着是谁了么？”

　　如懿也不欲理会她，只是自顾自地拨弄着茶盏，淡淡道：“本宫管他是谁，左右那金簪子掉到井里头，不看也有人急着捞出来，怎么舍得光埋在里头呢。谁最在意最疑心的，自己去瞧瞧不就是了。”

　　玉妍用帕子沾了沾鼻尖的粉，笑道：“贵妃娘娘说得也是。这样的好玩意儿，终会现出来的。”

　　众人正说着，只听里头环佩叮当，一阵冷香传至，众人知是皇后出来了，忙噤声起身，恭迎皇后出来。

　　皇后扶着素心的手，行走间沉稳安闲，自有一股安定神气，镇住了这殿中一派的浮躁心神。皇后往正中椅上端然坐下，吩咐了各人落座，方静声道：“本宫方才听各位妹妹说得热闹，一句半句落在了耳朵里，什么好事情，这么得各位妹妹的趣儿？”

　　众人面面相觑，到底是金贵人沉不住气，先开了口：“臣妾们刚才是在说笑话儿呢，说昨夜皇上并没有翻牌子，凤鸾春恩车却在长街上走着，不知是什么缘故呢。”

　　皇后淡淡一笑，那笑意恍若雪野上的日光，轻轻一晃便被凝寒雪光挡去了热气：“还能有什么缘故呢？不过是咱们姐妹的福分，又多了一位妹妹做伴罢了。”

　　“多了位妹妹？”玉妍忍住惊诧之情，勉强笑道，“皇后娘娘的意思是……”

　　“连着几天都是绵绵阴雨，本宫嘱咐你们这些天不必来请安，所以你们有所不知。方才你们来前，皇上已经让敬事房传了口谕，南府白氏，着封为白官女子。本宫也已经拨了永和宫给她住过去。”

　　慧妃攥紧了手中的绢子，忍不住低呼：“南府？那不是——”

　　如懿心里虽也意外万分，却忍住了，只与海兰互视一眼，暗暗想，难怪昨晚这么重的熏香气息，果然是这么一个玉人儿了。

　　皇后面上波澜不惊，只抬了抬眼皮看了晞月一眼：“照理说慧妃应该是见过的，听说是一个弹琵琶的乐伎。”

　　慧妃闻言，眉头微锁，凝神想去，昨日所见的几个乐伎里，唯有一个女子眉目最为清秀，想来想去，再无旁人。她咬了咬牙，忍着酸意道：“是有一个弹凤颈琵琶的，皇上还嫌她们弹得不好……”

　　纯嫔郁然吁了口气道：“琵琶弹得好不好有什么要紧，能得皇上欢心就是好本事了。”

　　旁人听了这一句还罢了，落在晞月耳中，虽然说者无心，却直如剜心一般，一刀一刀剜得喉咙里都忍不住冒出血来。她死死抓着一枚金橘，直到感觉沁凉的汁液湿润地染在手上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，忙喝了口茶掩饰过去。

　　金玉妍嫌恶道：“南府乐伎？那是什么身份，也配和咱们一并同坐？咱们这儿这儿已经有了绣花儿的海常在，先前还来了一个莳花莳草的敏贵人，如今还要来一个唱戏唱曲儿的不曾？”

　　海兰死死地揪着帕子，却不敢言语，敏贵人只做听不见一般，也不说话。皇后轻声斥喝金贵人，却也只是教训几句就做罢了。

　　玉妍被训得一唬，也不敢多说了。皇后缓和了口气道：“不管怎么说，白氏都已然是皇上的妃嫔了，皇上要是喜欢，谁也不许多一句闲言碎语。本宫只有一句话，六宫和睦，才能子嗣兴旺。谁要拈酸吃醋，彼此间算计，本宫是断断容不下她的！”

　　众人诺诺答应了。一时间气氛沉闷了下来，倒是纯嫔大着胆子道：“皇后娘娘，臣妾有一个不情之请，实在是……”

　　皇后转向她，温和笑道：“纯嫔有什么事，但说无妨。”

　　纯嫔踌躇片刻，还是道：“娘娘，昨儿夜里刮了一夜的风，臣妾听着心里头怕得很。臣妾的三阿哥如今还尚在襁褓之中，一向是怕冷畏寒的。臣妾心中挂念，想请皇后娘娘允准，允许臣妾今日去阿哥所多陪陪三阿哥。”

　　皇后抿了一口茶，含笑端然道：“纯嫔的话，倒叫本宫想起来了。昨儿皇上还与本宫说了，诸位的阿哥到底还小，养在阿哥所也是都不放心的，就让嫔位及嫔位以上的，把自己的阿哥带到宫里去养，若是未到嫔位的，就养在他人膝下也是可以的。”皇后话说到一半，纯嫔便已是喜出望外，激动不已。皇后轻轻颔首接着道，“不过阿哥到了六岁就得去尚书房，十五以后方才可以成家立业了。”

　　纯嫔喜极而涕，俯身跪道：“臣妾谢皇上隆恩，谢皇后娘娘大恩。”

　　皇后和婉笑道：“快起来吧。”又朝着众妃嫔朗然笑着，“眼瞧着这时候也不早了，你们也先回宫吧。”

　　晞月起身时慢了些，落了如懿半步，走在最后。皇后朝她递了一个眼色，晞月心中了然，停下身子，又重新坐了回去。

　　待人群皆去，琅璍方才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蹙着眉头道：“小阁里头有薄荷油，你去取了帮本宫抹一抹按一按。”

　　慧妃随着琅璍步入小阁，见小几上放着一盒精致小巧的玉盒子，拧开来一瞧是青白色的，略略嗅一下是凉凉的薄荷味儿，想来就是这个了。慧妃脱下护甲用手指轻轻捻了一些细细按着琅璍的太阳穴。

　　晞月忍不住低低道：“不是臣妾小心眼儿，先前的敏贵人再如何，臣妾也是没有说过半句话的，只是这白氏……”她轻轻咬了咬唇。

　　皇后拍着她的手叹道：“本宫也是怕了那富尔库鲁氏当初的模样，唯恐这个新来的白氏也不安分。先前皇上说是要册答应，还赐号作玫，本宫到底驳了回去。”

　　慧妃惊呼一声：“她若是也是答应，那岂不是同那富尔库鲁氏一般的狐媚模样？”

　　琅璍蹙起眉头道：“你那天见过她，可是个安分的？”

　　晞月摇首忿忿道：“哪里会是个安分的？皮相不过中上之姿，硬是有些清丽，才不算俗粉。那日臣妾尚且在那里呢，她便是敢当着皇上的面与臣妾顶嘴。”

　　皇后倒吸了一口凉气道：“你这个慧妃尚且在那儿，她就如此放肆？那要是来日得了宠，可如何是好？”

　　慧妃轻轻揪着眉头，细细想了想道：“不过臣妾想了想，当初敏贵人得宠是如何模样，如今不也是成了透明人儿一个？就是刚刚金贵人讽刺她，也不敢还嘴。她白氏还只是一个汉人，那里就比得上敏贵人了？”

　　皇后觉着也是，轻轻颔首道：“你说的很是。不过你素日里也仔细瞧着些，这白氏虽不可用，却也不要让他人用去了。”

　　慧妃了然颔首。

　　这厢金玉妍刚出了长春宫，便拧着帕子轻轻朝自己后头的敏贵人嗤了一声：“哎呀，这白氏今儿一封个官女子，明日说不定就是答应常在的，怕是有的人，就要失宠失势了！”

　　众人皆知这金贵人实在是影射这敏贵人，可那敏贵人却恍若听不懂一般，上前几步笑笑道：“贵人姐姐说得可真不错，是啊，若是得宠的，来日封个嫔位，岂不是金贵人你也要向她跪拜请安？若是她有福气，那不是得个一子半女的，也要成了妃位的主儿？”

　　此话一出，倒叫众人心中顿起了提防之意。可不是，先前纯嫔便说过敏贵人的身子，也有这般的担心，不过眼下瞧来是敏贵人无福，先前那样得宠还没有子嗣。可这白氏便不一样了，谁晓得她有没有那个福气呢？

　　顺贵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敏贵人道：“敏贵人的嘴巴好巧，想来是不用担心日后恩宠了。”

　　敏贵人全无退缩之意，回以一笑，淡淡道：“这日后的恩宠，谁说的准呢？倒是贵人牙尖嘴利的，比起妹妹来，肯定是更有福气。”

　　如懿与着海兰一道往延禧宫走去，原绿筠亦是一同的，不过她忙着去接永璋，便自个儿往阿哥所走了。昨夜的雨大，长街上的积水如今尚未完全干透，坑坑洼洼的小水坑让路不甚好走。

　　海兰轻轻扭头向如懿看去，发髻上的琉璃珠玉泠泠作响：“姐姐，先前敏贵人说得那番话倒也没有错。这白氏是如何谁都不知道，若是她同敏贵人先前一般，那可怎么办？”

　　如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：“你不必忧心这个。如今瞧一瞧这白氏的位份就知晓了……”

　　海兰忍不住打断她，急切道：“姐姐，先前咱们也是这般看那个敏贵人的。”

　　如懿摇摇头道：“不是，你看她的位份，不过官女子，为何是官女子？一是皇上对她不如敏贵人那般上心，二是，有人出手打压。”

　　海兰揪起眉头思虑道：“是有人同咱们一般，害怕白氏同敏贵人一般？”

　　如懿笑着颔首：“是。所以这件事情咱们就不必再管他，左右有人出手，不管是谁，再干系不到咱们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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